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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培豐的學老三部曲:人間重晚晴

已更新:9月20日


文/廖智賢 國立臺北大學USR計畫專任助理




牆上多年前友人致贈的兩幅字畫頗有緣份,詩詞的描述也極為貼近此刻的心境。其中一幅「天意憐幽草,人間重晚晴」,是李商隱〈晚晴〉全詩的第三、四句,引喻上天憐惜在幽暗處卑微的小草,而人間亦看重晚來的放晴。對照陳培豐的生命歷程,正不謀而合。

喜新厭舊的射手座性格,求學與工作之路皆難行


如今已是中央研究院研究員的陳培豐,回首求學之路卻是崎嶇難行。曾經以翹課為專長的他,成績當然不甚理想,也無法像哥哥或妹妹獲得優異表現繼續升學,不過,音樂一直都是撫慰他心靈的良伴,儘管學業未有大鳴大放,但初出社會的職場工作,卻意外開展出新的契機——唱片宣傳企劃,而且接手的第一個專案就是為禁歌〈美麗島〉製作文宣,合作行銷的對象更包括許景淳、丘丘合唱團、張清芳與李宗盛等知名藝人。

笑稱自己是不安定又喜新厭舊的射手座,對於宣傳工作倦怠後,因緣際會,陳培豐以「一片歌手」出道。不過,唱片公司為他量身打造的偶像風格,卻讓他內心感到彆扭與懊悔,進而逃避合約中所規定的宣傳活動;「我想離開這裡,打算去日本讀書,但是很難與母親開口,因為那時的我已經30歲了。」
 


陳培豐小檔案

臺灣臺北市人。日本早稻田大學日本語日本文化碩士、日本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博士。曾任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副教授、現任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研究員。專攻臺灣語言思想史、文化思想史、文學史以及日治時期國語同化政策。著有《歌唱臺灣:連續殖民下臺語歌曲的變遷》、《「同化」の同床異夢》、《想像和界限:臺灣語言文體的混生》等書。
 

母親的教誨與鼓勵,成就一位庶民音樂研究學者


如此擔心母親的反應,是因為自小父親便離家,他所謂的家,就是母親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所構築的。過去令陳培豐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段話,就是1981年8月遠東航空103號班機在苗栗三義空難後,他聽見母親的喃喃自語,「如果知道這班飛機會墜下去,她會去搭,就可以得到補償金。」陳培豐明白,當時的母親活得煎熬,如果能為孩子提供經濟上的保障,她是願意無條件犧牲的。


母親始終是陳培豐最大的依歸,出乎意料的是,對於自己只想在日本就讀類似技能補習的專門學校、預計兩年就回國的脫逃計畫,她不僅投下贊成票,更大幅加碼:「選擇出國就好好去念完大學,我一直認為你的成就不應該只有這樣子。」他還記得母親的期待,也體會母親當年的心思,「她覺得忙著養大四個孩子,疏忽了我求學過程的指引,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,所以鼓勵我出國進修,同時圓滿她的心願。」陳培豐補充說著。

這趟遠行因此從兩年變成十年的漫長時光,學歷也從早稻田的學士到碩士,最終完成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的博士,儘管異國求學不易,陳培豐卻在庶民與音樂中找到研究的動力。庶民因識字者不多,不能「我手寫我口」,卻能「我口唱我心」,他們以歌曲和口耳傳達、紀錄自身集體遭遇、展現思維及情緒,每種音樂都有價值。因此,陳培豐主張要尊重生命差異,音樂不應有雅俗之分,而且是研究庶民文化極佳的線索。

母親啟迪陳培豐的庶民研究之路

我住在萬華,看盡了社會底層的辛勞和社會對他們的漠視。我母親住院時,護士問我,你媽媽是不是在「作農」,否則她的脚怎麼會彎曲得這麼嚴重。其實我母親為了維持生計,跟親戚在萬華開了百貨行,每天要做到三更半夜,一站就是幾個鐘頭。台灣經濟發展過程中,有很多這樣的無名英雄;他們默默的工作,卻沒有人為他們述史。我做庶民研究,其實也是替我母親發聲。店裏沒客人時,陪伴她的就是音樂。
 

母親晚年有社群支持,增進社交關係與內在滿足


晚起步的學者之路,返台取得大學教職的陳培豐已是五十而知天命的階段,過往身體健康的母親,固定與朋友打羽毛球、唱卡拉OK;「當我在日本攻讀學位時,母親擁有自己的團體生活,我很感謝他們,甚至讓我偶爾回到台灣,也能夠專心做研究。」陳培豐回憶說。

然而,年事已高的母親健康狀況不免衰退,甚至罹患腦中風,得知母親送醫的那一刻,他就從日本趕回來,並且全心投入長照約有6年時間。他說:「當母親不能自己去找同年紀朋友時,當然是輪到我們孩子上場了。」陳培豐相信這個階段的母親最需要家人的陪伴,也盡可能的待在她身旁;就算沒有話題,她看見你、就是能夠安心,情緒也會穩定。
 

邊照顧邊學老,照顧中風的母親見證學老首部曲

 
照顧半身癱瘓、移動需要輪椅支持的母親,也開啟陳培豐的「跨領域」研究——「學老」首部曲。在母親面對老化與疾病的過程中,陳培豐感受到她積極正面的力量,在醫院治療與評估時,母親總是開朗配合並遵照醫囑;出院返家,儘管坐在輪椅上,陳培豐看見她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回到房間對著鏡子「妝乎水水」。陳培豐說:「我心裡很高興,覺得母親能回到過去的日常,接受自己的現狀。」
 
因為瞭解母親喜歡的菜色,陳培豐開始走進附近市場挑選食材,他笑著說,「現在裡頭的攤販我都很熟識,這對我也很有幫助,因為我就是在做庶民研究的。」母親的穿著也是由陳培豐打理,這又是「學老」經驗的積累。儘管百貨公司離家不遠,但是上下樓層困難,因為必須搭乘電梯,每逛一層就要等候一次,甚至電梯到了也經常擠不進去;他笑說:「等待電梯的時間都比逛街還要久了!」於是,陳培豐物色到一間設置在一樓的二手衣專賣店,而且衣服價格比較便宜,能輕鬆挑選又能夠多買幾件,用心良苦都是為了讓母親的生活更方便、自在。
 
這些互動與陪伴,展現母子之間深厚的情感連結,面對她生命暮年的歲月,陳培豐就像多年前母親鼓勵他出國留學一樣,給予最實質與溫暖的支持。
 

唯有好好照顧自己,才有能力幫助身邊更多的人


母親中風之後,陳培豐與手足輪流照顧,但也因為繁重的研究工作在身,蠟燭兩頭燒,他的壓力倍增,導致免疫力降低,身體出現不適。更讓人錯愕的是,儘管去醫院看診服藥,卻沒有任何好轉,反而急速惡化導致呼吸衰竭,在加護病房住了10天,期間更被宣告兩次病危,後來才知道自己是罹患罕見急性肺炎。
 
因為插管治療,所以他無法說話,這也讓母親察覺不對勁,畢竟陳培豐之前每天都會去陪她,現在則是連一通電話都沒有,情急之下哥哥只好先騙她說弟弟出國做研究,很快就回來。然而母子連心,沒多久陳培豐生病住院一事還是讓母親發現了,「看護跟我說,她常常因此流淚。」陳培豐紅了眼眶接著說:「後來我恢復多了可以拔管,雖然喉嚨疼痛、聲音沙啞,但是第一件事就是打給母親,跟她說我就快出院了,還活著啦!希望讓她趕快放心!」
 
後來的陳培豐更懂得照顧自己,開始意識到即使工作忙碌,也不能忽視身體健康的重要性,除了固定身體檢查,他也決定與經常在嘴裡「動槍動刀」的恐怖牙醫正面對決;把自己照顧好,才有更多力量幫助身邊的人。
 

與年輕人搏感情,學老第二部曲讓自己保有活力

 
陳培豐的學老二部曲,則是受到「新」朋友的照顧,最特別的是,多是歲數相差超過一個世代的年輕族群。他提及自己的心態健康、生氣勃勃,很大的關鍵是因為他留學時同班同學比他年紀少了約十歳,回國後他教授的身分,必須頻繁接觸學生、研究助理或行政人員,雖然這些人年紀更輕,但他很喜歡與他們互動,甚至時常聚餐、天南地北的聊天。陳培豐笑說住院期間,還開玩笑傳訊息給這些預定前來探病的年輕朋友,「醫生吩咐我要增加肌肉,必須多補充蛋白質,他們還真的特地跑去鼎泰豐買了燉牛肉、燉雞湯來。」
 
和年輕人相處不來,所反映出來的,並不只是人際溝通出現障礙,更重要的是,已展現出自身心態老化。其實只要能夠做到:了解、接納、包容與欣賞即可;未必要完全認同他們,也無須刻意模仿或附和,才不會努力配合之後,又被誤解為裝可愛,反而流露出不合時宜的窘態。陳培豐透過與年輕人相處,其實也是潛移默化改變自己,讓自己的觀念與品味跟上流行,不會隨著年齡快速老化,而且時時保有活力。
 

身體好心情就愉悅,學老第三部曲就是固定運動

 

開啟學老第三部曲的契機,則是因為過去的「老」朋友。某次陳培豐在餐廳巧遇五專同學,彼此更新近況後才發現,前些日子各自飽受疾病纏身,對方剛經歷過一段重病的低谷,他自己則是挺過急性肺炎的病危,於是老友的太太推薦陳培豐去報名重量訓練的課程,加上第一堂體驗課免費。沒想到一試成主顧,現在他已持續兩年多、每周兩堂課的頻率。
 
「老了就怕肌少症,所以我很專注練習,我常跟健身教練說,這一生最認真的就是上你的課了。」陳培豐哈哈笑說。而且只要有重訓課,他就會順便出門散步與採買,養成規律的作息,長久下來,他更感受到自己變得更健康,心情也變好了 。「有一次出差台南,我在飯店浴室洗澡,一看到鏡中的自己,就直覺哇了一聲,身材真的保持得很不錯,我還跟教練開玩笑說要練人魚線,但至少我的鮪魚肚不見了!」

 
老化的過程也總有失去友人的遺憾,陳培豐也感觸良多:「我最好的同學這陣子離世了,從察覺身體不適到癌症過世只有短短三個月;這位五專的摯友退休後搬到鄉下養老,但是他的個性不像我容易跟別人打成一片,反而是遠離同溫層、失去很多朋友,就感到很孤單,我只能時常撥電話關心他。」生活中和衰老、患病與死亡的距離漸近,也讓他開始更珍惜與規劃自己的第三人生。
 

老了當然也要有夢想,活出樂觀奮進的怡然心境

 
社會日趨超高齡,個人也日漸長壽,我們更要尋求人生的價值。近70歲的陳培豐也到了中研院延聘階段的最後一年,過去已將所學的知識與經歷,淬鍊成台灣庶民音樂史的豐富史料,也即將揮別20年的學者生涯。周圍的朋友也提醒他,人生不一定只有研究,絕對不要「錢在銀行、人在天堂」,應該把最好的留給自己。他也暢談起自己的願望──非虛構小說創作:「儘管我一直在做研究,但仍保有寫小說的憧憬,不過歷史研究是講究真實,小說則是要創意與虛構,基本上兩者是衝突的;放下研究之後,我會嘗試寫作,完成這個年輕時就立下而未盡的夢想。」
 
老來不忘初衷、仍有夢想,老來也應放下固著、調適轉變。採訪的尾聲,陳培豐也分享到心境的轉換,「最近在寫論文,也會突然想說乾脆今天退休算了,然後過著悠哉的生活,但仔細思考就會明白,你是以第三者的角度,感受到別人過得輕鬆,但或許對方其實過得很苦悶無聊,所以不要去比較,不用去羨慕別人。」改變心境,便能改善處境,這也正呼應著牆上友人致贈的另一幅字畫「養花分宿雨,剪葉補秋衣」,出自唐代詩人戴叔倫〈山居即事〉。文人有聽雨之興致,所以養花作伴,共聽夜雨之聲而趣味無窮,也就不會萌生獨自面對黑夜之淒苦;剪葉補衣,可見文人與山川樹木融為一體,無分彼此。
 
由於母子深厚的情感連結,在「侍老」的過程中,陳培豐開始學習認識老化;也在自己意外罹病後,體悟身心健康的重要,透過與年輕人的互動,養成樂觀「忘老」的活力與心態,更在生活當中認真運動以「防老」。陳培豐在奉養中學老、在研究中忘老、在生活中防老,至今不仍忘年輕的夢想,勇於追求自己的第三人生;其老有所學,學老有成,後續精采豐富的退休生活,正是「人間重晚晴」的學老標竿。
 

小說創作的夢想源起

大學期間,陳培豐曾組織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各國留學生發行雜誌,缺稿時總編輯就是自己寫。當年,剛好遇到父親過世,對自小離家的父親陌生、卻又有複雜的情感,讓他寫下了小說〈歐多桑的時代〉。這篇經翻譯後曾獲得時報文學獎,利用時代政治上更迭的悲劇,對父親自我破滅的人生進行詮釋,並作為一種父子間的和解與救贖。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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